看著眼前一言不發的夢音，雲凡明白她一定是難過極了。

她活得太苦了，而自己是知道她所有苦楚的最後一人。

雲凡、夢音、夢果自幼在淩淵閣長大，三人按照拜入師門的順序成為了師兄妹。

夢果被保護得很好，師父師孃對她視如己出，日日學些琴棋書畫，武功則僅教授些防身之術。

雲凡和夢音則不然，他們必須靠著自己勤學苦練、一路廝殺，才能夠存活。

雲凡習劍，八歲殺儘同入淩淵閣修習劍術的九十九人，方有資格成為閣主弟子繼續深造。

夢音習毒，同樣是學習毒殺的一百人中唯一的倖存者。

雲凡和夢音在淩淵閣學到的第一課就是“心狠手辣”，剝離童真、填充毒辣的過程怎會不殘忍？

那些自心底蔓生的恐懼、痛苦和孤獨在他們之間不言自明，於是他們自幼互相取暖，對方就像是世上的另外一個自己。

那幾年，他們的世界十分簡單，除了殺人，就是照看好自己。

好像也是從那時開始，夢音悄悄地對雲凡產生了更多的依賴。

夢音和夢果是極好的姐妹，如果隻能選一人，夢果絕對是顧夢音想要守護的唯一；如果她知道她的小果兒也屬意師兄，她一定義無反顧地和雲凡劃清界限；如果她們之間註定有一人先死，她必會先於夢果自戕。

於夢音而言，她的罪孽早在最後一個同伴身亡時就難以洗清了，往後的每一天，都是身載越來越多的亡魂度日。

夢果最愛追著夢音“師姐師姐”地叫著，好吃的糕點要分給師姐一半，好看的羅裙、首飾要和師姐一人一套，儘管夢音從不裝扮。

夢果九歲生辰那年，師孃送了她一支翡翠葡萄簪，因做工精美難以仿製，隻有一支，她便哭鬨著要拿給師姐，無奈之下，夢音隻能代為保管。

隻是冇想到，這簪子一留，就再也還不回去了。

破碎之人，總愛寫歡喜團圓的話本。

世俗的喜樂，夢音早就不再奢望，但夢果不一樣，夢果原本可以有光明燦爛的未來。

她長在深閨，明媚可愛，有疼愛她的師父師孃，雙手未曾沾染過一滴汙血。

後來夢音想，若是夢果如願和雲凡結下良緣，她甘心做師兄手中的利刃、師妹身上的鎧甲，以血肉之軀熔鑄他們身前最牢固的一道防線，至死無悔！

師孃是夢音腦海裡“母親”的模樣，溫婉恬靜，輕柔端莊。

夢音不記得自己的父母，不記得自己的家人，準確來說，不記得自己從哪裡來。

她所有的記憶都產生於淩淵閣，七歲前，是和同伴一起不斷的試毒煉毒；七歲後，才認識了師孃。

夢音記憶裡第一次大哭，就是在師孃懷裡。

那是她同伴死絕後的第三天，也是她被送到師孃身邊的第三天。

這三天，夢音如行屍走肉一般，自己想乾的事一樣都做不了，想說話卻如鯁在喉、想大哭卻精疲力儘、想抬手卻無能為力，但奇怪的是，身邊人譬如轉身、前行、跪拜等等的施令竟又能一一執行。

後來夢音明白，那是一種猛獸困於牢籠而又無法掙出的深深無力感，想活不知如何活，想死卻又冇辦法死，於是隻能選擇靈魂上的自我了斷和軀體上的任人擺佈，這種感覺在最近的三年又時常向她襲來。

幸運的是，靈魂可以重生，師孃就是那道重塑夢音靈魂的神祇。

在夢音走出那間煉毒房的三天裡，師孃為她沐浴、梳髮、換衣、餵飯，夜裡像所有母親擁護幼子一樣，把她抱在懷裡入眠，夢音至今都記得師孃身上的香氣。

終於在第三天的深夜，一場噩夢之後，她回了魂似地緊緊抱著師孃嚎啕大哭，哭到嘔血。

這麼小的孩童究竟承受了些什麼呢？

師孃看著難過，一邊心疼得流淚一邊輕拍著夢音首到天明。

就是對夢音這樣好的兩個人，全部枉死。

她們離世以後，夢音頭頂的光滅了，腳下的依托也崩塌了，此後的每一天，都像僅存一縷殘魄的孤魂野鬼遊蕩在蒙城的一角。

可笑的是，害死她們的，偏偏不是彆人，正是自己。

以死謝罪嗎？

夢音早就想死了，可是死太容易，活著纔是折磨，活著才能懲罰自己洗刷罪惡，也許師孃臨終前囑咐她“好好活下去”，正是這個用意吧。

夢音酒醉後常常感歎，上天有好生之德，她這樣的人苟活一遭，大概就是來揹負世間罪孽的。

如果命運使然，那她隻能一分一秒地認認真真地承受著、咀嚼著、回味著。

“阿音，喝茶。”

顧雲凡打斷了再次沉浸往事的夢音。

顧夢音接過雲凡手中的茶杯，看到雲凡緊握茶杯的手被燙得發紅，一陣自責襲上心頭。

她己習慣包攬一切錯誤，多年以後，夢音才發現，她最應該自責的地方是對自己太過苛刻。

“好香的茶……公子的茶藝越來越好了。”

隻嚐了一口，夢音便覺唇齒留香。

“阿音，至少你能喚我一聲師兄，我們之間一定要如此生分嗎？”

“公子你忘了，我己被閣主逐出師門。”

夢音嘴角閃過一絲苦笑。

“那像往日一樣豈不更好？”

雲凡問得急迫。

小時候，師孃分發東西時，總愛摸摸他們的小腦袋，寵溺地說：“這是雲凡哥哥的，這是阿音的，這是小果兒的，不要爭不要吵，兄妹之間相互照應才最好”。

也許是受師孃影響，阿音私下裡便首呼師兄為“雲凡哥哥”，也愛摸著夢果的腦袋叫她“小果兒”。

夢音避而不答，隻是反問他：“還不知小果兒葬在何處？”

有些事，夢音不願提及。

但這一問，雲凡便知，他們之間始終隔著千山萬水。

“阿音，我要走了，”雲凡語氣中帶著不捨，“此一彆，不知是否還有重逢之時······”夢音詫然，顧雲凡是中原第一劍客，若不是棘手的任務，他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。

“淩淵閣接到任務——刺殺蕭鎮離！”

顧雲凡語氣平淡，眼神卻轉而與夢音對視。

“蕭鎮離？”

顧夢音聽罷，更是目瞪口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