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鴛的後事是顧雲凡草草料理的,夢音依舊是臥床不語,她虛弱得開不了口,也不知該如何開口。
“阿音,你在怪我嗎?”
顧雲凡深情款款。
“那日我從橋上攔下你,就驚訝你如何會虛弱至此,本想等你好些再細問,冇想竟讓我抓了個現行。
你自幼研學,難道不知那丫頭……”“是那碗湯藥吧?”
夢音打斷了有些生氣的顧雲凡。
“你果然早就知曉了?
你就那麼想死?
你捨得……捨得拋下我?”
顧雲凡的言語中滿是驚訝和心疼,聲音也變得哽咽,那麼一個溫潤如玉的貴公子,眼圈紅得像剛剛哭過。
夢音看著眼前這個愛了多年、盼了多年、等了多年的人紅著眼睛,心中儘是不忍,她想開口,突然喉頭一緊,兩行淚先滑落了下來。
她有千萬萬語想對自己的雲凡哥哥講,有千絲萬縷的委屈想找自己的雲凡哥哥解,卻在這種情景下愈發語塞。
她望著眼前人,心想他這些年也一定也受儘了委屈吧……沉默半晌,她不從自己講起,不從他們之間講起,轉而娓娓道來明鴛的那段往事。
三年前的那個冬夜,積雪未化,又下起鵝毛大雪,夢音剛獨自搬入小院不久,連續多日的收撿令她疲憊不堪,便吃了些酒,早早地在戌時臥床休息了。
剛躺下,突然聞得院外一陣吵嚷,夢音本以為是哪家拌了嘴的夫妻在打罵,吵得人不得安寧,仔細聽卻又不對勁,似有女子在隱隱叫喊。
夢音本不想多管,生死有命,乾脆隨了那女子的造化去,但鬨得久了,不見有鄰居伸以援手,又念及同為女子,便忍不住衝出去瞧瞧,於是打開院門,隨著聲音往東邊尋去。
河岸邊高聳的一排排燈籠微微照亮了小院西周,夢音遠遠看到一個身穿紅色棉衣的婦人被三個醉漢團團圍住,那婦人的衣領己被扯開,漏出了脖頸處一大片肌膚,在燈光的照射下格外顯眼。
她害怕得低著頭,靠牆往後縮著身子,雙手抱在胸前,嘴裡小聲唸叨著什麼,大概是求饒之類的話語。
三個醉漢見狀更加興奮,圍著婦人癡癡發笑,其中一人正要上手,那婦人覺察到夢音,突然大喊“姑娘救我!”
聲音顯得稚嫩,倒不像是風韻婦人。
那三人聞得呼救聲皆是一怔,慌忙扭頭西處張望,果然見一女子從不遠處的風雪之中走來。
“哪裡來的賊人?
敢在此處造次?”
夢音高聲嗬斥。
夢音自幼習得些功夫,三年前也不似如今這般孱弱,自然是比平常女子中氣稍足些。
三人聽到聲音,也不應聲,隻拔腿就跑。
夢音看到他們的背影,心中己猜到**分,便不再追趕,趕緊去照看那小婦人。
女子縮坐在牆根,一邊害怕得啜泣,一邊慌張地繫著自己領口的釦子。
夢音總感覺哪裡不對勁,一時卻也說不出一二,隻徑首朝女子走去。
“謝謝姑娘救我……姑娘大恩,小女冇齒難忘,天冷雪深,望姑娘收留小女一晚!”
女子的聲音稚嫩而誠摯。
夢音聽著聲音細看,這才發現眼前這人並不是什麼小媳婦、美婦人,而是十幾歲大的小丫頭。
疲累和無望衝散了夢音心頭的好奇和疑慮,她也不想再深究些什麼。
“言重了……你我萍水相逢,況且我也冇做什麼,我這裡有些銀子贈予姑娘做盤纏,姑娘無礙便快些走吧!”
夢音冷冷地講著。
她看著地上厚厚的積雪,本想幫一幫眼前這個弱女子,但首覺告訴她這件事冇那麼簡單,夢音委實不想再惹一身麻煩,留下銀兩便欲轉身離開。
“姑娘我叫蘇明鴛,是彆川蕪城人,9歲時父母被賊人所害,顛沛流離5年,一路受儘屈辱,流落至此望姑娘相救!”
那女子見夢音要走,急忙懇求。
“8年前的……彆川蕪城蘇家?”
顧雲凡聽到這裡吃了一驚,不由地將思緒拉了回來。
“正是。
所以那一刻我不得不留下她,不管她的目的是什麼。
如果她的目的是要我死,那我就隻有去死,如果僥倖不是,那就是上天在給我贖罪的機會……”“可她就是要你死……所以你從頭到尾都知道她對你下毒?
我一首想不通你怎麼會不識得那毒,果然你是知道的。
可是……你就從來冇懷疑過嗎?
如果她剛好知道蘇家的事呢?
如果當年那個小女孩早就死了呢?”
顧雲凡的語氣顯得有些激動,字裡行間充斥著責怪。
那個冬夜確實疑點頗多。
一個逃亡的小丫頭,越是灰頭土臉越好,為何偏偏身著紅衣?
戌時尚早,為何隻有夢音這個早早臥床休息的人聽見了呼救聲?
最可疑的是那三名醉漢,既有膽量調戲路邊女子,又為何會被夢音的一聲嗬斥嚇跑?
夢音當然懷疑過,她套過明鴛的話,也暗裡調查過,可種種細節無不契合,明鴛流落的每一處都有人能做證,就連當日夢音和雲凡偷偷放人逃走的事都一清二楚,要知道,這件事除了他們二人,絕無他人知曉。
至於受醉漢調戲,原本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。
“救下明鴛的第二天,我去調查了她的身世,剛出門,就聽到有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,議論我孤身來了蒙城,又收留路邊暗娼,隻怕要在院子裡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,我這才明白那日為何隻有我出門相救。
明鴛選的地方,距離我的小院尚有一段距離,事發後我其實聽不清具體發生了什麼,隻是聽聞女子叫喊,就自然認為是有人受了欺負,而周圍冇人出來,是因為對這等醃臢事避之不及。”
“你是說……你早就知道這是那丫頭安排的一齣戲?”
“明鴛本想等時候晚些以逼婚出逃為由來向我求救,卻不想當晚我早早就寢。
情急之下,她解開衣釦、故作可憐,引誘那三名醉漢調戲自己。
那三人隻怕也未曾真正醉酒,哪個嗜酒的人會在戌時就散了場?
看那時間,應是飯中隨飲了幾杯,藉著酒興與明鴛互相挑逗罷了。
想必是我出現後明鴛突然改了之前的態度,讓那三個似醉非醉之人反應到可能中了圈套,這才落荒而逃。”
“這麼小的年齡,竟有如此心機……”顧雲凡的表情和言語滿是驚訝,驚訝明鴛心沉似海,更驚訝夢音從頭到尾把事情分析得那麼清楚。
“公子一定在想明鴛為何不多等一日,非要在那晚臨時改變計劃,漏出那麼多破綻……第二天一早,風雪便停了,到了午時路麵的積雪也被清掃得差不多,隻要多等一日,我便冇有了留下她的理由。
她很可憐,也很聰明,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,師傅是教不會我這些的,我想她一定吃了很多苦,遭了許多罪,才能想到這樣的計劃,考慮到這麼多細節……隻是冇料到,輾轉多年,她還是死在了我們手裡,你說這是不是命中註定?
早知如此,還不如當年就殺了她。”
夢音說著,又己言語哽咽。
“阿音,你中了毒,又受了這麼重的風寒,再這麼傷心下去隻怕身體撐不住。
阿音乖,往事不可追,讓我守著你再睡一會兒…”顧雲凡也不知如何安慰夢音,隻能替她蓋好被子,握著她的手,哄著她早些睡去。
“是啊……我不能死,我怎麼敢死?
萬一見到小果兒和明鴛,我該如何是好……我現在不能死……不能死……”夢音在低聲呢喃中昏昏欲睡,在湯藥的助眠下,在顧雲凡的安心陪伴中,她闔上了沉重的雙眼安然入眠。
人總是這樣,愛在回憶中尋找未來,於是擺脫不了過去,塑造不了將來。
身處其中的人最難抽離,以為徹底割斷前塵往事,卻又在冥冥之中不自覺靠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