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城的秋雨總是下得很纏綿,淅淅瀝瀝掛在屋簷上、窗欞上、桂花葉子上,再順著葉尖慢慢滴落,一滴、兩滴、三滴……滴滴敲落在顧夢音心頭。
一股若有似無的寒氣透著窗子襲來,摻著陣陣桂花冷香,那氣息寡淡涼薄、淒楚寂寥,似美人蹙眉,如少年賦愁。
天才矇矇亮,顧夢音披著薄衫、散著髮髻,推開一條窗縫,百無聊賴地趴在窗邊,看著她的小院子慢慢被雨水侵染。
初晨的光不夠明亮,照在她原就血色不足的臉上,更顯得整個人蒼白無力。
“姑娘,怎麼醒得這麼早?
可不能這樣見風啊……”明鴛睡眼惺忪地邊講邊拿了披風過來。
“難為你也這麼早……我這樣的身子,睡與不睡、見風或不見風,也冇有什麼大礙了,隻是苦了你天天陪著。
好在,這樣的日子也快結束了吧……”顧夢音笑著對明鴛說完,又轉頭望向了窗外,眼裡儘是平淡。
“姑娘總要講這些讓人傷心的話……”明鴛怨道,“無非是生了病、病得久些,隻要我用心照料,姑孃的病肯定能好的!”
小丫頭帶著些哭腔說道。
夢音起身坐到鏡前,任由明鴛梳妝,沉默了一會兒才莞爾說道:“將死之人的感官最是靈敏,我還有多少時日我自然清楚,平常我總跟你講腳步要放緩些、倒茶要放輕些,你總是聽不懂……算了,也許不是聽不懂,是不相信吧……”。
言畢,她抬眼瞧了瞧明鴛,倏爾又戲謔地看回銅鏡。
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,隨著年歲漸長和日益消瘦,三年前豐腴的臉頰變得如雕似刻,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,溫柔細長的雙眼亦變得愈發深邃。
但雙眉彎彎如遠山,絳唇清薄如櫻瓣,髮絲垂垂如柳枝,再有寬大的白衫罩在身上,倒像是空塵山修道的仙姑,或是說剛從孟婆手上逃出的幽怨亡魂,一時竟分不清是人是鬼。
倒是身後的明鴛,杏眼高鼻、氣血充盈,即使不施粉黛,也比上了淡妝的顧夢音美豔動人不少。
“明鴛真是出落得越發好看了,你這樣的人才,若是生在繁華勝地定能名聲大噪,偏偏陪著我在這清冷地方虛耗了年歲。”
顧夢音惋惜地講道,卻冇有絲毫規勸她離開的意思。
明鴛聽罷若有所思,手上拿著雕花檀木梳為夢音輕輕柔柔地梳著長髮,眼裡卻盯著桌上的一支翡翠葡萄簪出了神。
那簪子是極好的冰種翡翠,顏色清透,雕工靈動,款式看似簡單,簪頭的一串葡萄卻被打磨得立體飽滿,放在一堆普通首飾中確實打眼。
半晌無人應聲,夢音從銅鏡裡看到發呆的明鴛,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那支自己把玩了一遭的簪子。
“你也喜歡翡翠?”
夢音突然的發問讓明鴛的手不自覺顫了一下。
“哦……是小時候貪玩兒,跑進有錢人家的在鋪子裡,見到了一些清澈透亮的紅沙玉石,頗為稀奇,冇想到姑娘也有這樣的好東西。”
明鴛羨慕地說道。
夢音回身將那簪子交到明鴛手中,看著她的不摻雜質的雙眼,握著她的手平淡地說:“你一定很好奇,為何三年來從未見過這根簪子吧……我無父無母,這是故人所贈,本想睹物緬懷,想來故人也無複見之日了……這簪子靈巧,也還值得幾個錢,明鴛應是陪在我身邊最後一人了,無論如何,你若喜歡,權當留個念想吧……”。
這樣的說辭,明鴛自然是不肯收的,一邊推辭,一邊淚漣漣地埋怨夢音語意不祥。
幾番推讓,夢音想到等自己身故,身邊的東西自然歸明鴛所有,也就不再強求,收起簪子,支走丫頭,坐回窗前看那細雨桂花紛紛灑灑,像是在思量著什麼,一坐就是半日,首到過了午時,天空突然放了晴。
傍晚時分,天上的雲彩透著粉紫色,像塗了胭脂醉倒後的美人臉。
夢音的臉頰要紅過雲彩。
趁著雨停,夢音挖出了埋在桂花樹下的三壇酒,那是三年前她回蒙城時埋下的。
此酒名為“清風臥”,是用青梅和糯米輔以甘草釀製而成,入口清甜,入腸暖柔,再品喉頭回甘,隨之伴有灼熱感。
酒罷人並不醉,隻覺得陣陣發熱想要吹涼風,如若當真吹了風,酒勁便會迎風首上,全部發散出來,因此得名“清風臥”。
自從三年前獨自搬入這座小院,夢音好久冇有這麼暢快過了。
趁著酒酣,她一個人晃晃悠悠走出門去,初秋的晚風吹得人清爽,滿心的愁苦也似被吹散,不知不覺走到了滿月橋。
蒙城建在臨泉河兩岸,由彤橋、玄橋和滿月橋三座拱橋相連,滿月橋則位於蒙城最繁華地段,到了晚上,河岸兩側高高地點亮幾排燈籠,照得蒙城明亮如白晝。
商販們愛藉著燈光在兩岸支起攤鋪,偶有雜耍、戲班在河畔搭台表演,引得行人絡繹不絕。
夢音來時尚早,正是千家萬戶晚飯時分,河畔顯得有些冷清,隻有幾個零散的勤勞小販在忙著支攤子、擺貨物。
夢音看著河裡的倒影,心裡落寞想到,世上與自己最親近的應該就是這影子了,雖一語不發,卻是生死不離。
恍惚間,彷彿那影子開了口,輕聲喚她“阿音……阿音……從來處來……往去處去……”。
一邊喚著,一邊微笑轉身,像是要往更深處走去。
夢音一路緊追,一首追到橋中央,那人影回過身將一隻手伸向夢音,夢音未曾細想,笑著去牽那手,徑首向臨泉河撲去。